文章来源:环球科学
皮特·德利斯特恩利用质谱技术来“窃听”微生物世界里的分子交谈。
除了一张跑步机办公桌,皮特·德利斯特恩(Pieter Dorrestein)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UCSD)的办公室并没有什么特别:一张圆形工作台周围摆满了椅子,书架上满是期刊、论文和书籍,还有许多表彰他个人及其工作的奖章。
但一旦他开始给来访者演示他的工作,一切突然就变得神奇了起来。他在电脑上打开一份3D的空间展示画面:画面中有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其中一个就是德利斯特恩本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溅上了颜色鲜亮的油漆。为了制作这个画面,研究人员将房间的每个平面,甚至包括屋子里的人用棉签擦拭了几百次,然后用质谱技术分析棉签来鉴定其中的化学物质。
这幅画面揭示了许多关于这个空间和空间里的人的信息。德利斯特恩的两名同事是重度咖啡饮者:在他们的手上和脸上检测到了咖啡因的斑点,同时在地板上也有相当大的一块斑点,那是一片之前残留的咖啡渍。德利斯特恩不喝咖啡,但也在四处留下了踪迹——既有个人护理用品,也有他根本都不记得自己用过的普通甜味剂。他很惊讶,他触碰过的许多地方甚至发现了驱虫剂避蚊胺(DEET),但他至少六个月没有用过这种化学物质了。
画面里也有办公室其他生物的踪迹,比如寄居在人体皮肤上的微生物。德利斯特恩曾用质谱技术观察过这些微生物产生的小分子代谢产物,得到了关于微生物如何形成群落并与其他微生物、人类寄主以及它们寄居的环境互相作用的详细图象。
他分析了来自植物、海水、偏远部落以及人类患病肺部等的微生物群落,想要发现这些化学物质之间的交流方式:它们是怎样告知彼此某个地方是否适合寄居,又是如何为了领地而战斗的呢?这项工作可以鉴定出先前未知的微生物及它们产生的有用物质,比如说抗生素。
“这项研究的应用十分广泛,”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UCSD)格莱斯顿研究所的比较基因组学专家凯蒂·波拉德(Katie Pollard)评论道。由于许多微生物都无法直接培养和研究,所以这些原位(in situ)检测方式的出现影响重大。”同时,上个月美国白宫科学技术政策办公室公布的,投资5.21亿美元的国家微生物组计划(National Microbiome Initiative)中的部分研究目标,也可通过这项技术直接实现。该计划公布时,德利斯特恩也在现场。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领域,德利斯特恩仍旧潜心于构建实用工具,以及进行富有成效的合作,这使他分外引人注目。“皮特是真的对此感兴趣,并且非常具有创造性。”西北太平洋国家实验室的生物科学主管珍妮特·扬松(Janet Jansson)说道。她曾于今年四月到访UCSD,当时德利斯特恩问她,能否擦拭她的一只手用以实验研究。“我说,‘太好了!可以的!我想要参与到这项研究中来!’”扬松回忆道,“他的研究既有趣又激动人心,所有人都非常愿意参与进来。”
攀岩时做出的人生选择
德利斯特恩成长于新西兰。16岁时他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图森走亲戚,在那里迷上了攀岩这项运动。由于自己家乡地形平坦,根本没有攀岩的场地,他申请到位于弗拉格斯塔夫的北亚利桑那大学读书——这里位于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科罗拉多和犹他四州的交界处,有大量的石山可以攀登。他的专业是地理和化学,可他仍一心扑在攀岩上。但1998年大学毕业后,攀爬加利福尼亚州约塞米蒂国家公园中一面900米高的岩壁的经历令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规划。
当时他的最高一处固定点距离顶端的岩石只有50米,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这时没抓稳,就会飞速往下掉落100米,直到安全绳索绷紧,把他狠狠砸在花岗岩上。他说,自己当时感到的不是害怕,而宁可说是他的无畏困扰着他。“我当时想,如果我继续攀岩事业,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回忆道,“所以我用绳索降了下去。”
那天,他开车回到位于弗拉格斯塔夫的家,开始填写申请研究生的表格。最后他来到了康奈尔大学研究微生物产生小分子物质(比如维生素B1)的机理。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到质谱(mass spectrometry)技术。
通俗地说,质谱技术就是将复杂的分子破碎分离,使其离子化并且测量出碎片分子的质量,从而计算样品分子组成成分的技术。德利斯特恩就是利用这种像条形码一样的质谱技术,为样品中的每种化学物质创造出各自特异的标记。
德利斯特恩对这项技术深感兴趣,因此毕业后来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化学生物学家尼尔·凯莱赫(Neil Kelleher)的实验室继续博士后工作。凯莱赫倡导使用“自上而下”的质谱技术,即采用完整的而不是消解过的蛋白质直接放入仪器检测。利用这种方式,研究人员可以鉴定出蛋白质上的微小修饰,但是过程却很耗时。德利斯特恩在刚来到伊利诺伊的前两个月里就发展出一种快捷方式,可以系统地检验相当大分子量的酶。“我们将原本以年计数的工作量压缩到了几十天内完成。”德利斯特恩说道。他在博士后工作的两年内最终联名发表了17篇论文。“皮特不仅具有创造性,同时又干劲十足,而且能够用难以置信的能力来完成课题,这简直太难得了。”凯莱赫评价道。目前凯莱赫在西北大学任职。
2006年,德利斯特恩加入UCSD任职——不过,当该校药理学院院长帕尔梅·泰勒(Palmer Taylor)签署了能让他来做质谱成像的MALDI-TOF-MS(matrix-assisted laser desorption/ionization time of flight,基质辅助激光解吸电离飞行时间质谱仪)的采购单时,一切才是真正的开始。“这改变了我的整个世界。”他说。
看到微生物间的“军备竞赛”
质谱成像技术不仅能鉴定样品中分子物质,同时还能提供空间信息。MALDI-TOF利用激光来加热并电离分子物质,研究人员用激光束扫描2D样品,可以捕获样品中不同分子精确位置信息的“图像”。这项技术可应用于鉴定并定位肿瘤切片中的生物标记物,但德利斯特恩感兴趣的是微生物,他想要知道能否直接扫描在皮氏培养皿中培养的微生物菌落并鉴定它们的代谢产物。
没有人做过这种尝试。德利斯特恩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担心这会污染昂贵的质谱仪——“但是把微生物直接放到仪器里进行检测也一样会污染仪器。”所以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实验,让一名本科生萨拉·魏茨(Sara Weitz)来扫描芽孢杆菌菌落。
这次实验产生的图像不是最漂亮的,但是他们发现这种流程是可行的。他将图像结果发送给了保罗·斯特雷特(Paul Straight),一名刚刚入职得州农工大学的微生物学家。“他当时完全目瞪口呆。”德利斯特恩说道。两组科研团队合作采用质谱成像技术检测了紧邻生长的枯草芽孢杆菌(Bacillus subtilis)和天蓝色链霉菌(Streptomyces coelicolor)的菌落。通过探索两种菌落交界处的空间信息,他们鉴定到了这两种微生物彼此相互竞争所用的分子物质。
德利斯特恩表示,将这场微生物的军备竞赛可视化的过程,令他回想起1928年亚历山大·弗莱明(Alexander Fleming)从可以杀死细菌的霉菌中分离出青霉素的故事。质谱成像技术可以快速鉴定到这种互作的化学物质,很有可能加速新型抗生素的筛选。
德利斯特恩决定转移实验室的工作重心,几乎专门来研究这些技术方法。他那是还是一名青年研究员,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建议他冒这个险。但院长泰勒鼓励他马上申请终身教职。“皮特在分析和计算领域潜力非常突出,经常能够摆脱思维局限性,”泰勒说,“他之前的研究项目都发展得十分迅速。”
观测不纯净样本的问题在于,其产生的数据会十分混乱。扫描微生物菌落会产生数以千计的条形码,但是其中大部分都不知道与什么有关,相当于一堆没有注释的信息。“这就好像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东西,”德利斯特恩说,“人们只能‘看到’之前鉴定过的分子物质,但是绝大多数分子都是未知的。”扬松也认为这是这一领域目前的一个大挑战:“用质谱仪来分析特征是可行的,但仅凭这些特征仍很难鉴定分子物质是什么。”
为了分析这些庞大的数据,德利斯特恩与UCSD的计算生物学家努诺·班代拉(Nuno Bandeira)合作,根据样品分子与已知分子的关系将条形码和分子物质分类,这使得研究人员开始从计算分析的角度预测上千种代谢物的结构和功能。但是目前依然有大量的数据没有得到注释:尽管世界范围内有数千人从事质谱研究工作,但大部分人只对他们感兴趣的几个分子进行了注释。
因此,2014年起,德利斯特恩与班代拉实验室的研究生王明迅(音,Mingxun Wang)开始尝试众包注释。他们建立了一个网站,取名为“全球天然产物分子互作网络”(https://gnps.ucsd.edu/ProteoSAFe/static/gnps-splash.jsp)作为数据库和数据分析工具,使得研究人员们能够揭示相关分子物质的关系、将相似分子归类并比较数据库。“他建立的这个网站给这一领域的发展带来了巨大帮助。”扬松说道。
团队合作
德利斯特恩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他的合作精神。微生物组DNA及RNA测序专家罗布·奈特(Rob Knight)就和德利斯特恩在同一栋建筑里工作,他们将测序与质谱技术相结合来进行研究。去年,德利斯特恩实验室的一位博士后阿米娜·布斯利玛尼(Amina Bouslimani)在一位男性志愿者和一位女性志愿者身上选取400个点进行采样,并将实验重复了两次。一组样品送往奈特实验室进行微生物测序,另一组样品则通过质谱仪来鉴定与微生物共存的天然及人工的化学物质。
实验要求志愿者在采样前三天禁止洗澡或使用化妆品,可样品中仍有上百种微生物的化学特征被美容产品和卫生用品中的化学物质遮盖掉了。不过研究人员仍旧发现了微生物群落与局部化学物质之间的一致性:比如说,女性阴道部位的细菌就与炎症分子有关。德利斯特恩表示,这样的联系可用来判断微生物-寄主互作的假说。
布斯利玛尼目前正在分析来自志愿者手部及手机等个人用品上的样品。这项目前还未发表的工作显示,人们会在接触过的物体上留下独特而恒久的化学标记——就像德利斯特恩办公室的那副图像一样。
阿米娜和德利斯特恩认为,这一发现可以在司法科学上有所应用。采自嫌疑人皮肤的样品可用来分析其化学特征是否与犯罪现场相符。在缺乏DNA或指纹证据的情况下,罪犯留下的化学物质也可以提供生活档案:他们用过的物品以及身上携带的微生物都可以合成画像。“或许这些化学特征能够帮助调查者缩小搜查范围。”布斯利玛尼说道。
去年,德利斯特恩与纽约大学的微生物学家玛利亚·多明戈斯-贝略(Maria Dominguez-Bello)等人合作,想要了解人类在不穿戴服饰的情况下皮肤情况及其微生物多样性。他们从巴西玛瑙斯、坦桑尼亚哈扎等偏远部落的居民身上采集了样品,并将其与采集地点附近非部落居民的样品相比较。利用德利斯特恩的质谱技术,他们发现部落居民的微生物群落及皮肤化学物质的多样性要高于生活方式较为现代的非部落居民。德利斯特恩说,目前正在进行的工作也有一些惊人的结果:巴西某一村庄的居民皮肤上具有多种药物分子,这说明他们与外来者的接触要比之前预测的多。
德利斯特恩表示,这项技术也可以应用于改善海洋生态环境,或者提高农业效率,以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提到这些想法时,他整个人身体前倾,表现得十分激动。但问及他下一步将选择什么样的研究课题时,他首先提到的还是人类健康。“对我们而言,这是显而易见又直截了当的——我们首先还是想要帮助病人。”他说。
德利斯特恩与奈特,还有UCSD的成人囊性纤维化门诊主任道格·康拉德(Doug Conrad)等人合作发展了快速微生物诊断测试手段。囊性纤维化会引起肺部粘液的堆积,从而受到细菌周期性的感染。这种感染需要抗生素的积极治疗——但有时候细菌会产生抗药性。德利斯特恩及其同事通过分析来自囊性纤维化患者的粘液样品得到的质谱结果数据,鉴定到了未被标准医药技术发现过的微生物群落。
今年刚刚加入德利斯特恩实验室的博士后路易斯-菲利克斯(Louis-Félix Nothias-Scaglia)目前正在分析牛皮癣患者的皮肤,而牛皮癣通常被认为是免疫系统过度活跃引起的。如果能够在患者皮肤上发现健康皮肤中不存在的某种细菌产生的分子物质,路易斯-菲利克斯解释道,那么就有可能用于开发治疗或者甚至预防牛皮癣的药物。这样的话,利用微生物的改变来预测牛皮癣的发生,就能令患者减少免疫抑制药物的使用。
将这种数据密集型的技术应用到标准的实验室测试中又将是一个挑战。“肯定会有人说这太复杂了,不可能推广开来。”康拉德说。“在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这种看法。但我们现在的发展势头不错,继续按照目前的方法做下去或许就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但德利斯特恩想要的不仅仅是维持现状继续做下去,他想要改变目前的状况,尤其是正在蓬勃发展的微生物组学研究领域。他认为学科发展就是要经历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注重于微生物的鉴定,而第二阶段就是利用质谱等技术探明这些微生物究竟在干什么。
是什么驱动着微生物群落的建立?它们采用怎样的代谢方式?微生物之间、微生物与寄主之间又是如何互相作用的?“如果你能从根本上理解了这些问题,”德利斯特恩说,“那么你就可以开始控制它了。”他认为,第三阶段就是控制微生物。通过操纵微生物群落,是不是就能添加必需成分来改变人体健康、情绪和运动表现了呢?德利斯特恩认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就摆在他面前,而他只需进一步探索。(撰文 保罗·塔利斯(Paul Tullis) 翻译 张雪 审校 秦琪凯)
参考文献:
[1] Dorrestein, P. C. et al. Biochemistry 45, 12756–12766 (2006)。
[2] Yang, Y.-L., Xu, Y., Straight, P. & Dorrestein, P. C. Nature Chem. Biol. 5, 885–887 (2009)。
[3] Watrous, J. et al. Proc. Natl Acad. Sci. USA 109, E1743–E1752 (2012)。
[4] Bouslimani, A. et al. Proc. Natl Acad. Sci. USA 112, E2120–E2129 (2015)。
[5] Quinn, R. A. et al. ISME J. 10, 1483–1498 (2016)。